三月十三号,周六。

  

  “啪~”

  

  昏暗幽深的水井,四周的红砖生着幽绿的青苔,清澈的水面反射着从进口上方投射下来阳光。

  

  啪嗒一声。

  

  一个有些褪色泛白的红色水桶从天而降,落在水面溅起几朵水花,井口处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手中提着绳子晃悠几下,随后绳子绷直,一大桶井水提了上来。

  

  “倒在这里面。”

  

  院子里艳阳高照,早上七八点的中的太阳温暖极了。

  

  即便是早春时节,徐玉秀干活的时候,只穿上一件毛衣也不会感觉到冷。

  

  她指着大盆,头也不抬的对程开颜说道。

  

  洗衣服。

  

  这是八十年代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事情,特别是冬天尤为困难,冬季衣服厚大,难洗。

  

  “哗啦!”

  

  一声令下,程开颜抬手将水缓缓倒入盆中,井水还冒着热气,这东西冬暖夏凉。

  

  “开颜帮姨也打几桶水,正好昨个儿洗了澡的,换下了好几件衣服。”

  

  隔壁檐廊下,王樯阿姨端着一个大盆出来了。

  

  “行,要几桶吧?”

  

  “两三桶就行了,洗一遍再漂一遍。”

  

  适当的体力劳动对身体还是有帮助的,特别是脑力劳动者。

  

  这种小要求,程开颜自然不会拒绝,事实上这三四个月以来,他的身体素质正在飞速增长。

  

  “开颜啊!帮大娘也打几桶吧。”王翠花在门口喊道。

  

  “是啊,难得看到我们院儿里的大作家干活呢!帮大妈也打几桶吧!”这是肖大娘。

  

  随着时间的推移,院里陆陆续续有大爷大妈起床了,纷纷热情的对程开颜招呼道。

  

  “行,都街坊邻居的。”

  

  程开颜来者不拒的样子,反倒是让大娘们迟疑起来。

  

  “那感情好啊,辛苦你了!”

  

  迟疑片刻,老奸巨猾的大娘们还是秉承着有便宜,不占白不占的理念端着盆放到井边。

  

  程开颜一连打了十一二桶往各家盆里倒去,大气都没喘,可见其身体素质已经相当不错了。

  

  搞定完,他蹲在井口看着母亲徐玉秀清洗衣物。

  

  “最近上班累不累?”

  

  徐玉秀穿着一件毛衣,外套放在一边,袖子撸起,白皙的手在水中的搓洗着衣服,一边温声问道。

  

  “累什么啊,一个星期都没几节课,我都觉得无聊了。”

  

  程开颜摇摇头,他现在是真的有点无聊,想找点其他的事情做。

  

  “无聊就看看书,或者再写写文章嘛。”

  

  徐玉秀瞪了眼儿子,这家伙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呢,这个工作一般人没这个福气干呢。

  

  “写了一篇已经投稿了,估计这会儿已经通过了。”

  

  程开颜冷不丁的告诉她一个消息。

  

  “哦。”

  

  徐玉秀已经见怪不怪了,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反应。

  

  她扯着军大衣的袖子看到上面有一个蓝色墨水图案,一大片的,顿时拧眉道:“咦?你什么时候袖子后面沾了墨水印?这个最难洗了!”

  

  这时,赵瑞雪从门口提着个凳子走了过来,听到这话尴尬不已,抱歉道:“玉秀阿姨,是我不小心弄上去的,这样我来洗吧,正好我要洗衣服。”

  

  “不用了,阿姨自己来吧,开玩笑,你一小姑娘洗什么大男人的衣服。”

  

  徐玉秀扬了扬眉,婉拒道。

  

  倒不是徐玉秀觉得赵瑞雪不够好,而是自家儿子已经在外面有人了……是有对象了。

  

  “好吧。”

  

  赵瑞雪带门头,脸色平静的看了眼一边的程开颜。

  

  经过这个星期的沉思,赵瑞雪也从一开始的恼火渐渐冷静下来,回忆了这几天的自己的态度。

  

  她有些愧意,本来是她自己情绪上的问题,却没想波及到程开颜。

  

  还戳他的衣服,不搭理他。

  

  现在想想还真有些不应该……

  

  “开颜,前几天的事情是我不应该,实在是抱歉了。”

  

  赵瑞雪洗着衣服,认真道。

  

  “没事。”

  

  “那就好,对了那部我能看看吧,”

  

  “他已经投稿了,瑞雪你要是想看,估计要等到刊登才行了。”

  

  徐玉秀解释道。

  

  “这样啊……”

  

  赵瑞雪深吸一口气,不禁有些后悔,本来自己是第一个看的,却意外错过了。

  

  就像我们两个一样。

  

  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开解,赵瑞雪整个人也看开了许多。

  

  “怎么这段时间没看到建军?”

  

  程开颜抬头扫视了下院子里,忽然发现这几天院子里安静了不少。

  

  “开会去了!昨个儿街道办的胡主任上门来了,说是要广大年轻人响应政府号召,要鼓励和支持知青参与集体企业,这下子院里的年轻人们都去了街道办开会去了,听说还有机会分到好单位哩!希望我们院儿里的年轻人都能分个好单位啊!”

  

  王翠花这个碎嘴婆子,不等赵瑞雪回答,就迫不及待的喊了声。

  

  说完,她也搬了个凳子坐在她家的盆前清洗着衣服,虽然低着头,但笑得跟个耐克标的嘴角硬是压不下去。

  

  “那岂不是有班上了?”

  

  程开颜眨眨眼,心中惊喜不已,四合院里总算安静了点。

  

  就在这些日子上面宣布上山下乡终结之后,还要求各大工厂,单位必须发扬把待业青年“包下来”的精神。

  

  职工子女中有待业青年的各机关、企事业单位,允许子女顶替父母的岗位,要是没有招工指标的,就采取招收长期临时工的办法。

  

  各区县、各委办局积极落实“分片包干”政策,还兴办了一批集体企业。

  

  这就是所谓的大集体。

  

  其中街道办的大集体最多,运气好的进了小厂子当个工人,运气不好的就被分配到卖鞋子,卖雨伞,卖茶水,修自行车等等。

  

  虽然赚不到什么钱,但也饿不死人。

  

  不过大集体的地位低,远远比不上正经工人。

  

  “是啊!大家伙马上都要有工作了……”

  

  王翠花脸上带着笑容,随后话锋一转得意洋洋的说:“不过我们家王震最出息,他二舅前段时间不是送猪肉来了吗?看中了他,让他跟着杀猪去了。”

  

  说到二儿子王震现在的工作,王翠花笑成了一朵菊花,满脸的喜气洋洋,这段时间的郁气都消散不少。

  

  “哎呦喂~杀猪去了?那可老鼻子神气了!一般的工人都比不得杀猪匠啊!”

  

  程开颜恰到好处的震惊,无疑让王翠花神气不已。

  

  一旁的赵瑞雪和徐玉秀二人听到这里,也点点头说:

  

  “杀猪确实是个好工作,最多就是脏点累点。”

  

  “害!那孩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,五大三粗的,从小就有把子力气,杀猪肯定没问题的。”

  

  王翠花闪了闪腿,心中雀跃不已。

  

  然后语重心长的对程开颜说:“开颜呐,你在家里搞写作也不是长久之计啊,依大娘看,你也该去看看看街道办还有没有好工作,真是个难得的大好机会啊。”

  

  “大娘高见!赶明儿我找个机会看看去。”

  

  程开颜满口答应。

  

  “好孩子!不愧是大作家,就是有见识,听人劝。”

  

  王翠花竖起大拇哥儿。

  

  “那啥,大娘你们家今后是不是就有免费的猪肉吃了?”

  

  程开颜凑近了,关心的问。

  

  “那……呃……”

  

  王翠花绿豆眼睛一转,脸上满是纠结的神色,这要是一下子曝光出来肯定老鼻子风光了!

  

  猪肉啊!这可不便宜,一毛多一斤呢。

  

  儿子在猪场杀猪,随便捞点东西回来,就够一家人吃饱喝足了!

  

  不过她担心有人想占便宜,她知道是谁,但她不说……

  

  王翠花索性不说话了,闷头哼哧哼哧的搓衣服。

  

  一旁的徐玉秀和赵瑞雪二人听到后,暗笑不已。

  

  尤其是徐玉秀,心里头嘀咕个不停,‘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蔫儿坏了?’

  

  “来拧衣服!”

  

  徐玉秀喊了声,一手将洗好的大衣提起。

  

  程开颜接过另一头与她对着拧衣服,不一会儿,衣服拧的跟麻花似的,水珠滴答滴答的往下落个不停。

  

  洗完衣服,已经是九点钟了。

  

  母子二人正欲进屋,院子里进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年轻男人,正是来送信的林为民,刚一进屋就喊了起来:“开颜同志!开颜同志在不在!有你的信!”

  

  “在这!”

  

  程开颜应了声,看着自行车车架上那几大袋子的信,心中隐隐有些猜测。

  

  “又有他的信?这小子不会又要去住招待所了吧?”

  

  王翠花看着眼熟的邮递员,心想道。

  

  邮递员林为民推着自行车气喘吁吁的走到跟前,上气不接下气的说:“开颜,这些全部都是你的!整整三大袋子,反正是把我累死了。”

  

  “辛苦你了,为民。”

  

  程开颜帮忙扶住自行车,另一只手将车上的蛇皮袋子一一取下。

  

  他掂量掂量,一袋子估计有二十多斤,三个袋子总计五六十斤,信件数量保守估计几百封。

  

  徐玉秀和赵瑞雪看到这架势,也走过来帮忙,几人合力抬到屋里。

  

  “文章写的真好,写出了我的心声,对了我还有信要送,就不多呆了。

  

  林为民拍了拍程开颜的胳膊,朗声笑着说道。

  

  “再见。”

  

  ……

  

  卧室里。

  

  程开颜母子二人,坐在沙发上拆着信件。

  

  大多是一些知青的感谢信,比如“感谢你程开颜同志,是你的解放了我们知青。”,“感谢你点醒了我,程开颜同志,在回城之后的几个月里,我也有过阴暗的心思,差点将乡下的妻儿抛之脑后,在看到你的后,我陡然醒悟。”之类的信件。

  

  “哎,还有全国粮票呢。”

  

  母亲徐玉秀惊喜的从信封的角落里翻到几张票证,她早就听说有些读者会在信中夹带一些钱还有票证,没想到今天算是见着了。

  

  于是她兴致勃勃的将信都拆了个遍,得到了钱票若干。

  

  大概十几块钱,一百多斤粮票,十几斤油票。

  

  “这都够我们家吃几个月了,这些读者真大方啊!”

  

  “这还不算什么,印数稿酬到了。”

  

  程开颜拿着一封来信《芳草》编辑部的信件,从中抽出一张稿费单,仔细看去,印数稿酬几个字出现在眼前。

  

  是的,《芳草》这部是千字十块外加印数稿酬,除了没有版税之外,几乎是最顶级的待遇。

  

  稿费是两千八百七十六块五毛一分钱。

  

  而印数稿酬的支付比例,实行的是累进递减的方式,印数在五万册以内,每万册著作稿为3%,超过五万,低于一百万就是1%,印数超过一百万万册,每万册著作稿为0.2%。

  

  “自二月十五日至三月十五日,月发行量预计在八十万左右,按照总稿酬的1%来计算,印数稿酬为贰仟叁佰零贰元(取整)”

  

  一书暴富啊!

  

  我收回写没有前途的话……

  

  鼓鼓囊囊的信封里夹着一大摞大团结,程开颜数了数,大概两百多张,两千三百零二块钱。

  

  像芳草这样阔气的杂志社,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。

  

  程开颜也知道他能获得印数稿酬纯粹是运气好,芳草杂志正需要作家来撑场子,再加上书的质量高,种种条件之下这才让他拿到了。

  

  即便是很多文坛早负盛名的大家,也没有几个有印数稿酬。

  

  可以说这是仅此一次的机会,投稿到人民文学的《情书》,他都没想过拿印数稿酬。

  

  “两千多的印数稿酬?”

  

  徐玉秀看着程开颜手中那一大摞的大黑十,叉着柳腰惊呼一声,然后连忙捂住嘴巴。

  

  我儿子果然有大出息!

  

  “妈!现在咱家存款有多少了?”

  

  程开颜凑近了,搂住母亲肩膀,好奇的问。

  

  “你打什么主意呢?”

  

  徐玉秀幽幽道。

  

  “没有啊……”

  

  “你四年攒的钱加上退伍金一共一千五,年前回来两千块,现在又来两千三,光是你的钱就有五千八百多了。

  

  你妈这里加上这几年攒的,零零散散加起来差不多七千多块。”

  

  徐玉秀想了想,也不隐瞒。

  

  毕竟这个家里就她们娘俩,没什么好隐瞒的,再加上现在儿子出息了,为人又成熟稳重,那就更不用隐瞒了。

  

  “七千多?!我们家都算得上大户人家了。”

  

  程开颜笑着说道,眼中带着惊讶。

  

  没想到不算自己,家里就有两千多家底,算是相当殷实了。

  

  “这钱还要留着你娶媳妇儿的,你自个儿算算,到你结婚的时候,家里翻修一下,新家具,床,柜子,箱子,被子,缝纫机,摆酒席……那样都少不了钱没几千块打不住,现在村里盖套房都要大几百呢。”

  

  徐玉秀没好气的推开他,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给他盘算。

  

  “我是说咱攒攒钱,到时候买套小洋楼吧?”

  

  “行!等你和晓莉结婚的时候,我们家就搬进小洋楼!”

  

  徐玉秀小手一挥,显得十分豪气。

  

  “那就这么说定了!”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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